《东周青铜器器铭文辨伪两题》——黄凤春
作者:黄凤春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
湖北省收藏家协会特聘专家
东周青铜器器铭文辨伪两题
近年来,随着商周青铜器的不断增多,一方面学界对其研究取得了大量丰硕成果,另一方面对青铜器辑录和整理也颇为流行,特别是一些大型青铜器工具书的出版,极大方便了人们的检索和引用。但在这些成果的背后,我们不难发现,一些伪品,特别是一些非科学发掘的青铜器铭也充斥其间,并为人们不加辨别地引用,我们深感疑惑。下面结合我们的亲身经历和认识,谈两件东周青铜器铭文的真伪问题。
一、关于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所藏曾侯乙甬钟的真伪问题
大家知道,曾侯乙编钟于1978年出土于湖北随州曾侯乙墓,现藏于湖北省博物馆,但很少有人知道在中国重庆三峡博物馆也藏有楚王酓章所铸的一件曾侯乙甬钟,铭文与曾侯乙镈钟钟铭基本相同。而且早在曾侯乙墓发掘前,此钟就已被重庆酉阳文管所所收藏,后又被中国重庆三峡博物馆所征集。检索已有的出版物,但这件甬钟并没有被著录。随着曾国考古发现和研究的白热化,这件钟铭并被人们所关注。近年来,我们在新近出版的一些专著中开始见有此钟图像和铭文,并有学者以此为依据,来探讨与曾国相关的问题[1]。那么,这件编钟是否可信呢,是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所藏曾侯乙甬钟的背景不太清楚,可以肯定应是一件非科学发掘品。通过百度百科,我们查询到了此钟的背景。原来此钟收藏、流传有本。据称此钟是原孙中山大元帅的秘书王勃山(其女儿王剑虹即瞿秋白夫人)于上世纪40年代从湖北民间收得,并于1951年捐赠给国家,由酉阳文管所收藏,后又于2005年调入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现陈列于“远古巴渝”展厅[2]。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所藏的曾侯乙甬钟为合瓦形,通高41、舞宽20厘米,重5.5公斤,甬首蝉纹旋,干饰重环纹,篆间饰云纹,在钲的两边共铸有36个乳钉形枚。铭文铸于两面的钲部,为阴文。一面铭文为“乍(作)曾侯乙宗彝,奠之于西阳,其永持用”。鼓部的右边铸有一“享”字,左边铸有“商者穆”三字(图一)。另一面钲部也有铭文,铭文为“隹王五十又六祀,返自西阳,楚王酓章”的铭文。
图一: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所藏的曾侯乙甬钟及铭文
众所周知,在曾侯乙编钟出土之前,在北宋末年的“安州”(今湖北的孝感安陆)曾出土过一批有铭青铜器,史称“安州六器”[3],据宋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贴》另有2 件曾侯钟也与之同出,据记“皆得之于安陆”[4],宋王复斋的《钟鼎款识》一书著录了这2 件曾侯钟的拓片摹本[5](图二)。从宋人著录的摹本中,可以看出,宋代所出的曾侯钟铭无论从字体还是从字数上与曾侯乙镈钟上的铭文完全相同,其中一面铭文为:隹王五十又六祀,返自西阳,楚王酓章乍(作)曾侯乙宗彝,奠之于西阳,其永持用享。另一面鼓部纹饰正中的上下各铸有一“商”字,右鼓部铸有一“穆”字,“商”、“穆”应为该钟的标音。另一件钟铭仅存一半铭文,铭文为“乍(作)曾侯乙宗彝,奠之于西阳,其永持用享”。在其正鼓和右侧鼓分另铸有“宫反”和“少芋反”[6]。


图二:宋代出土曾侯钟拓片摹本(采自宋王复斋的《钟鼎款识》)
从宋代所出楚王酓章所作的曾侯乙钟钟铭与曾侯乙墓所出镈钟铭对比观察,可能甬钟与镈钟原可能应为一套。说明楚王酓章在则是赠曾侯乙编钟时应制作了包括镈钟和甬钟在内的整套编钟,具体数量不详。但我们将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所藏的甬钟与宋代和曾侯乙出土的甬钟和镈钟相比较,发现其存在着较大差别,甚至还有错误,显然应可判定是一件仿品。
首先,从正鼓部的纹饰上看,龙纹边栏走向及两边下垂的龙尾不同,这类纹饰不是楚国常见的纹饰。新造纹饰风格明显。
其次,铭文字体存在较大差别,我们选择了宋代出土甬钟铭和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所藏钟铭中的“曾”、“侯”、“乙”、“宗”、“彝”、“奠”、“之”、“自”几个字进行比较(图三),可以明显看出字体不类。其中“曾”和“奠”字最为明显。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钟铭的“宗”字的宝盖头上部的两边还有折拐和断笔的现象,特别是“彝”字上部左边的两横笔几乎是平横,与真铭的两笔作右下斜的区别明显。“自”字的中间两笔与宋代钟铭相比几成斜划。其他几字细辨也有差别。如果说,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所藏曾侯乙甬钟是真器的话,断然不会出现在文字书写上的如此大的差别。

图三:宋代所出曾侯乙甬钟与三峡博物馆所駏曾侯乙钟铭文比较表
再次,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所藏曾侯乙甬钟的标音位置存在着明显的错误,无论是宋代出土的曾侯乙钟铭还是曾侯乙编钟钟铭,所有标音都是标在正鼓部或右侧鼓部。而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所藏曾侯乙甬钟的标音则是标在了左鼓部,将“商”、“穆”音混标在了一起。并在其中衍增了一“者”字。众所周知,中国古代编钟都是一钟双音,分别位于正鼓和侧鼓部。如果将不同的音名混标在一起,且不是在应标列的位置上,则是一个非常明显和较大的错误。显然,作伪者并不知道一钟双音的乐律学常识。
基于以上三点,基本上可判定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所藏曾侯乙甬钟应是一件伪品。那么,这件甬钟是何时仿制,又是依据何钟而仿制的呢?事实上,从甬钟表面特征和相关背景中并不难解答这一问题。从重庆甬钟的表面光泽看,具有较古的一种色相,即收藏中所说的皮壳泛有一种透旧光泽的陈旧感 ,说明此钟制作并非是近现代,而极有可能就是宋代的在湖北的一件仿品。大家知道,任何一件仿品,都有一件底本作依据,而重庆所藏曾侯乙钟也一定有一个依据的底本。前已指出,在宋代末年,湖北安州(今湖北孝感安陆)曾出土过两件曾侯钟,在我们推定这件钟可能为宋代仿制时,得出的结论其极有可能就是依据宋代所出曾侯钟铭而仿制的。因为,在宋代是我国金石学发展的高峰时期,一些学人大多追逐有铭青铜器,同时也催生了竟相仿古的风气。 在此背景下,这件仿品才自然而然地流传于世而被后世所
收藏。而非常巧合的是,这件曾侯乙钟正是孙中山先生的秘书从湖北收藏的。
二、关于“楚王盘”铭文的真伪问题
吴镇烽先生的《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三编》收录有一件“楚王盘”,盘为立耳,深盘、下附圈足,腹饰蟠龙纹(图四)。据其释铭为:“隹(唯)正月衣(初)吉丁亥,楚王
(媵)
(吕)孟嬭(芈)几盥盘,其
(眉)
(寿)万年无疆,子=(子子)孙=(孙孙)永宝用之”吴先生将其定为春秋早期[7]。2020年8 月,武汉的一位某藏家后来也曾约请我们看了这件东西,根据铜器表面铸造特征及铭文字口笔划生硬现象,特别是铭文中的“隹(唯)”、“年”和“王”字写法根本就不是楚文字的风格。更有甚者,很多文字的笔划皱褶明显(图五),当即我们判定此器应为伪品,但同时,又考虑到铭文句又式符合楚金文的行文,于是,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制作这件伪品,必定有一件这样的真品。否则,不可能作出这样的铭文句式。藏家说吴镇烽先生看了说是真品,并对我们贬责了一通,后来藏家又回告,说这件东西已收录到了吴先生的大型工具书中,但我们仍坚定的回复他,这件铜器应是伪品无疑。为了证实我们观点,我们将铭文照片发给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董珊先生看了,董珊先生也赞同我们的看法。
图四:伪“楚王盘”(仿自真品)

图五: 某藏家所藏楚王盘伪铭铭文及细部
对于“楚王盘”的真伪问题一直是我们心中的一个结,因为我们相信,必定有一天,真的“楚王
盘”一定会面世的。2023年11 月,得知荆门市沙洋县公安局破获了一起盗墓团伙案,并缴获大量青铜器,相关友人将部分铭文发给我们看了,使人感到意外的是,其中有一件盘和匜都有铭文,作器者相同,皆为楚王
。盘的铭文与吴先生所公布的“楚王
盘”铭文相同,铭文应为:“隹(唯)正月衣(初)吉丁亥,楚王
(媵)
(吕)孟嬭(芈)几盥盘,其
(眉)
(寿)万年无疆,子=(子子)孙=(孙孙)永宝用之”。所不同的是,字口笔划流畅,其中的“隹”字已不清楚了,“亥”字仅存下部的少量笔划。从器物造型和字口等一看这就是真品。根据器物的形制,其年代应为春秋晚期偏早,并不是春秋早期。后来此器刊登在《湖北文博》上[8]。经观察,印证了我们之前的判定。通过对真伪铭的两相对比可以发现,虽然伪铭也为五列,但伪铭的横列错位明显。另外,伪铭补全了“隹”字和“亥”字,这也是我们最初通过“亥”字判定其是伪铭的关键之所在。让人称奇的是真品真的浮出了水面(图六,2),更让人意外的是盗墓分子也供出了有依同器制作的伪品。

图六:楚王盘真伪铭文对比
楚王盘的发现有着重大的学术价值,印证了过去所见的楚王
确有其人,更为重要的是,据盗墓分子所供,此器盗自于当阳磨盘山遗址附近的墓葬,与之共出的还有一批鄝子厚的铜礼器,已知的明确的出土地点,为我们探寻春秋楚都的具体位置提供了重要的参证作用,至少似已暗示出春秋晚期楚郢都当在今湖北当阳的磨盘山遗址附近一带。
有关楚王其人,过去根据对传世楚王
钟的讨论,学术界对其争论较大,主要有六说,一是罗振玉先生主楚成王恽说[9],后来也有学者蹱其说[10]。二是郭沫若先生主楚悼王说[11],三是陈梦家、周法高先生主楚共王说[12],四是白川静先生主“楚郏敖”说[13]。五是刘彬徽先生主楚穆王说[14]。六是董楚平先生主楚昭王轸说[15]。按
字从页从今,显然今是声符,今声字在上古韵中属侵部见纽,其读音与轸、审都极为相近,审字在上古音也属侵部书纽,故楚王
极有可能就是楚共王审名。需要指出的是,
与楚昭王轸的轸的读音也十分接近,但从器物的类型学上看,楚王
的盘、匜的年代要略显早,故将其推定为楚共王审名是非常恰当的。其年代大体在春秋中期晚至春秋晚期偏早之间,其年代约当在前590-前560年之间。现在看来,之前陈梦家先生及周法高先生所主张的楚共王说是可信的。同时也可进一步证明吴镇烽先生在《铭图三编》中所收录的楚王
盘铭应是一件伪品。
由楚王盘匜的非科学发现,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值得警醒的问题,那就是,现在的盗墓分子为了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往往是将所盗掘的真品并不急于出手,而是利用其制作多件伪品,而投入地下市场,这是一个新的动向,应引起当今考古学界和古文字学界的高度注意,当我们遇到新的铭文时,一定要认真加以甄别。仅本人目力之所及,目前地下市场上仅见有的有铭越王剑、吴王剑、楚王熊章剑、徐王剑等的数量已是国有文物收藏单位藏品数量的数百倍之多,如此之多的赝品,严重破坏了学术研究环境,故当我们遇到有铭铜器时,应慎之又慎,这也是从真楚王
盘铭的发现中给我们的新启示。
[1]方勤:《曾国历史与文化——从左右文武到左右楚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7月,第80页。
[2]战国青铜曾侯乙甬钟_360百科 https://baike.so.com/doc/1773470-1875438.html
[3]王黼:《博古图录》。
[4][宋]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卷六,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3 月,第105-108页。
[5][宋]王复斋:《钟鼎款识》,第二十九页。
[6][宋]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卷六,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3 月,第107-108页。薛氏将“少”误释为“卜”字。
[7]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三编》第三册P363,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8月第一版)。2021年,
[8]王先福、赵丹:《新见楚王领、子厚器及相关史事小考》,《湖北文博》第一辑,科学出版社,2004年8月第一版。
[9]罗振玉:《贞松堂集古遗文》卷一第4 页。
[10]李立方:《楚王考》,《安徽史学》1883年第2 期。
[11]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第168页。
[12]陈梦家:《长江古物闻见记序》,第11页注九。周法高:《金文零释》第113—118页。
[13]李零:《楚铜器铭文编年汇释》引白川静《金文集》,《古文字研究》第十三辑,1986年。
[14]刘彬徽:《楚国楚系有铭铜器编年补论》,《文物研究》第七辑。
[15]董楚平:《楚王钟跋》,《江汉考古》1995年2期。
作者简介

黄凤春,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二级研究员、文化部优秀专家,国家考古领队,湖北省楚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湘鄂豫皖楚文化研究会理事,中国考古学会两周考古专业指导委员会委员,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评审专家,武汉大学长江文明考古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曾先后主持和参与了湖北境内的一系列重大考古勘探和发掘项目。出版专著3 部,发表考古学研究论文和报告100余篇。2011年和2013年分别获当年度的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学论坛六大新发现。曾参与或主持了多项国家社科基金课题研究项目。
现任湖北省收藏家协会特聘专家。
审核:陈祖坤